徐慕云:老谭改词 从前梨园中对于戏词,都不许任意增删,惟独谭鑫培倚仗自己稍通文墨,而且舞台经验丰富(据说谭会戏两三百出,因他初习武生、武丑,后改须生),成名以后日与“大夫”往还,因此自视甚高,把自己几出拿手戏如《卖马》《空城计》《五家坡》等不但改词,并且改辙。假使我们要把旧词与现在流行的谭词(今已皆称余词,因现已距谭颇远,一般唱须生的多以余叔岩为法,实则余腔虽是叔岩迁就自己嗓音由谭腔蜕化而成,然而唱词则十九宗谭,未敢擅改)略一比较,则知为谭氏所删修的至少每剧中要有一两段。至于谭氏改词易辙的原因,均不外以下数种。 第一,他的嗓音、衷气,全不及汪桂芬、孙菊仙(汪、谭、孙是当时须生界三杰,又复各成一派),相貌又瘦小如猴,故而不得不就他自己的所长(武工、靠把、吊毛、作派等),另外创制几出戏来,好与汪、孙及奎派诸前辈须生争一日短长。 第二,汪、孙等多相貌堂堂,适于王帽戏,谭氏其貌不扬,又无黄钟大吕之音,故只好在行腔使调上多下功夫。清末民初,谭词盛行一时,一般顾曲周郎莫不竞相摹仿,“谭迷”之称,遍于九城,虽三尺童子手拿醋瓶亦莫不大唱“店主东”,浴堂、酒楼,胡索聒耳,全是摹拟谭腔。当时诗人狄楚青曾有“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唱叫天儿(谭艺名小叫天)的慨语,这也足见谭腔的风行当时了。 第三,谭既欲以腔调制胜,就将老词删繁就筒,以免有雷同之弊。内行人所谓“一道汤”,就是指的千篇一律,上下句全是一个味道的意思。我早年听过徽班的《上天台》,真是一百单八句,实在觉得乏味。《探母》的“我好比”早先也有十几个,老谭只唱四个,调各不同,韵味盎然,群相仿效,所以流传至今。人仅知有谭腔、余腔,以前的什么汪调、孙派、奎派都为其所掩而日渐淹没了。余处还藏有汪派传人王凤卿和孙菊仙、许荫棠(奎派)的几张唱片,这全是仅存的绝响。 第四,谭于十三辙中取用和他嗓音适合的辙口,自编新词,便于行腔,不过有时也弄出许多乖错,为识者所讥。还有他最大的短处,就是怕人偷他的戏(内行叫“搂叶子”)。从前茶园子地位狭小又兼男女分座,楼上女座,楼下池座里容不到两三百人,如遇内行有人偷听,他在台上很容易看到,因他颇具急智,所以他也会临时改词改腔的。不过这是偶然的事儿,并且也只限于散板、摇板罢了。 上面的几个理由说得明白,现在先谈老谭改的《卖马》。在“骂声秦琼瞎了眼,把响马当作好宾朋,拉着店家撒个赖,如此说我和你两丢开”的四句散板里,连用“言前”“中东”“怀来”三道辙,岂非笑话?按原词本是“往日公堂当马快,而今运败时又衰”(三句、四句同),四句全用“怀来”。至于老谭竟敢大胆改动,而听罢反盛赞《卖马》是谭派拿手好戏的,这就是我上面所说“谭腔”的妙处了。 两句照原词唱无好腔,也不好使身段。若改唱新词,“瞎了眼”三字翻高腔,第二句“好宾朋”的“宾”字极力上提,转折四个虚音,オ落到“朋”字,使一由高而下之小腔,异常动听,并且也唱也指,姿势眼神,俱臻妙境。况且这四句的每一句后,丑角都有话白既不是四句连唱,听者但觉腔调悦耳,身段好看,所以虽是差了辙,人家也不来指摘了。 后来唱“没奈何出店门我就卖…锏”,这段本是“言前”,照理应当用一辙到底的“二骑马走得扣连环,叫声店家回头看,他人还你店饭钱”的原词,但是老谭嫌它在下场时不好使身段,既没有精彩,而“店饭钱”的“钱”字又收不住。所以改为“二骑马走得似雪花,明明认得是响马,无有批票不敢拿,叫声店家快来吧,还你的店钱就是他”。这段全改用“发花辙”,“他”字如斩钉截铁,用手一指,把丑的眼神领着,站在台口望,一面使个身段下场,丑愣了一会,再说“怎么跑啦”,接着跟下,不但生角有精彩,丑角也有噱头。这又是老谭的过人之处。至于“言前”改“发花”,仍不为人所非议的就是因为在散板后,另起锣鼓唱快板,故而听众又被谭氏的好腔迷惑了。 早年我从陈彦衡先生研究谭腔,有时竟至废寝忘食。有一天晚上,从陈先生学“心中恼恨单雄信…”六句散板,第四句“我要打锏来我问一声”,婉转折扬,好听之极,但是非常难学。时已夜深,不得不走,出门后一路哼着“打一锏来问一声”,已抵家门,仍不能全忆,遂又匆匆折回,时先生已就寝,闻听门声,急开门问何事,我说“打一锏来……”又忘了,请先生再哼两遍。陈笑谓你这样笨,“我将要‘打一锏来教一遍’了”,于是皆大笑。现在回忆往事,如在目前,这也可见当时谭腔迷人之深。其所以能战胜汪、孙后来居上,有伶界大王之称,岂是偶然幸致。现在须生界如谭富英、杨宝森、李少春、孟小冬等,虽说学余,但是叔岩、菊朋,总不能离开谭的范围 《艺坛》第三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