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民间工艺的社会文化建构作用

传统工艺世代流传,不仅浓缩了厚重的历史文化和精湛的百工技艺,还建构了乡村社会文化生态和民间社会交往的形式。如何理解民间文化生态系统中的传统工艺?传统工艺在城乡社会交往和文化交流中发挥了哪些作用?围绕这些问题,记者采访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刘铁梁。 传统工艺建构城乡社会关系 《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社会的基层是乡土性的,传统工艺不仅是男耕女织的乡土社会中最为重要的经济形态之一,也是乡土社会中民间交往的重要载体。您如何看待民间文化生态系统中的传统工艺? 刘铁梁: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本土语汇,在日常使用中是不需要做解释的,比如“手艺”一词。但是,在不同地区的民俗生活和不同的时代语境中,所给出的具有差异性的具体解释,是我们关注的重点。从普遍意义上来说,中国城乡老百姓所说的手艺包括两种:一是实用性手艺,指的是某些制作日常生活器具的特殊技能或者服务于某些礼俗性消费的技能,比如瓦工、木工、裁缝、厨师等人的手艺;二是艺术性手艺,指的是能够制作某种精美艺术品的本领,即学界从艺术性上所说的民间手工艺或者民间工艺,主要是制作满足情感交流需要的作品,如剪纸、编织、雕塑、烧造等。 无论是实用性的还是艺术性的,其制作者在所在社会的日常交流实践中都处于重要位置。但是研究民间工艺的学者较为注意手艺人同行中的师徒关系,而忽略了大多数拥有手工制作技能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即使是手艺人,也不是简单地只靠手艺吃饭,有时还可能结合口头表演,发起具有礼俗性、交往性的事件。例如,在大别山一带,有木匠在雇主家中做活儿,兼唱“灶书”《郭丁香》。 据当地老者说,木匠活中有一些重要工序,如杀青和造型,目的是将挺直的木条弯成弧形、弓形等,需用开水蒸煮,再用火烤。这些都离不开厨房里的灶火。而在雇主家里跟木匠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围绕在灶台前的妇女。木匠可以一边演唱,一边干活,舞台就在灶台和木匠的工作台之间,观众就是灶台前后的妇女。这就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即木匠唱灶,匠人与艺人双重身份集于一体,木匠在不知不觉间承担了文化传承者的角色。灶书最盛时,甚至出现“木工不唱灶,手艺行不掉”,意思是不会唱灶,就没人请你做木工活儿。甚至木匠在收徒弟时,还要看看他嗓子好不好。 现在的一些民间手工艺曾经是家庭中的普通劳作,制作的物品常常被作为礼物在亲属中相互馈赠。山东利津一带就流传着关于婴儿百日庆贺时送礼习俗的说法:“姑的鞋、姨的袜,老家舅舅给马褂。”在晋南的相似说法是“姑的鞋,姨的袜,姥姥的裤子长得大”“舅妈做,姥姥穿,外孙活到八十三”。在南京的土话中有“姑妈鞋,姨妈袜,舅母随嘴搭”。廊坊农村的说法是:“姑的鞋、姨的袜,姥姥给的哈喇褂儿。”这些民谣都说明,一些由妇女亲手制作的精美日用品,具有在农村日常交往中作为礼品的特别用途。 总体来说,对本土语汇中的“手艺”,要结合一定的生活案例来给予解释和理解,以加深对中国乡土社会分工与合作关系的认识,特别是劳作模式与交往模式相互建构的社会关系。反之,只有在中国人的日常交往实践和关系建构的视野下,才能理解民间工艺的文化底蕴和艺术魅力。 处在社会流动中的手艺 《中国社会科学报》:民间手工艺是连接乡村与城市文化的桥梁,也是城乡民众间情感交流的纽带。艺术与文化在城乡间循环往来的过程中,传统工艺生产和工匠艺人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刘铁梁:手艺作为对各种制作技能和产品种类的统称,首先标示出中国农耕社会在家庭之外的劳动分工,以及“工”与“商”在社会分工中的主体性地位。但是,手艺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可以是安身立命的劳作方式,也可以是副业和随时选择的劳作方式。后者表明,传统工艺制作者个体有在农、工、商,甚至是士、农、工、商之间流动的可能性。就群体而言,兼有农、工、商多种劳作方式的村落,在近代市场交流体系中也并非少见。 手艺和商业的结合,可以年画为例。年画的产地很有特点,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潍坊杨家埠全在大城市的周边,说明年画作为一种传统的文化产业,需要背靠大城市,同时面向广大农村腹地,在交易活跃的市场结点处发展自身。所以,必须从城乡交流的关系中理解年画流动的意义。比如,天津杨柳青年画,有一部分具有文人画的风格和笔法,这些画在离大城市比较远的地方难见其踪。天津泥人张的泥人也是如此,做得较为精致,迎合了城市中一些富贵人家的需求。相对的,河南淮阳的“泥泥狗”,虽也是泥人的一种,但做得比较拙朴,更符合普通农民的需求。手工艺在城乡中面向不同的消费群体,同时又能将不同群体的文化勾连起来,从而成为城乡之间的文化桥梁。 事实上,手艺本身是一种人生价值的实现。艺术性的手艺作为一种行为,引领生活的理想。 从城乡交流视角推动手工艺产业发展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工业化冲击和城乡关系结构变革中,传统工艺的发展也面临着与以往不同的社会环境,手工艺被赋予深厚的乡愁意义,获得了新的文化市场。您如何看待当下手工艺发展的前景? 刘铁梁:随着工业化和科技的普及,人们的劳作行为、消费行为和交往行为都在发生史无前例的变化,手艺人的劳作与创造行为必然随之变化。在这个变化中,许多传统的实用性手艺已经逐渐被放弃。相对来说,那些处在城乡文化交流关系中的艺术性手艺,尽管受到乡土社会秩序松散化的影响,其作为礼物在亲属关系中交流的作用大大降低,在艺术的形态、情趣、品位等方面都受到了时尚艺术品的挤压,但是这些压力并没有造成这些艺术性手艺的丢失。由于和乡愁消费需求的大幅增长,人们对工业生产出来的同质化艺术品逐渐厌烦,艺术性手艺因而获得了新的文化市场,与那些无用武之地的实用性手艺的处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们所关心的民间手工艺,仍然要放到以上城乡文化交流关系和家庭内外交流关系的改变中来加以观察。 总体来看,现在的民间手工艺已经很少作为熟人社会中交流的礼物,更多地是作为旅游产品或是收藏品。民间工艺品在艺术形态方面所发生的变化都与其用途的改变相关。民间手工艺的从业者也变得更加职业化。因此,有必要从民间手工艺作为交流行为的角度,研究民间手工艺在当下社会文化建构中的作用。我认为,民间手工艺与其他民间文艺一样,历来都是连接乡村与城市文化的桥梁,是城乡民众之间情感交流的纽带。比如,以往游走于城市和农村中的说书、唱戏的艺人,经常在表演中把城市的最新信息带到乡村,也把乡村富有泥土气息的审美情趣带进城市。艺术与文化在城乡之间的循环往来是不会停顿的,这其实是由艺人引领的城乡大众文化交流实践。城乡大众在民族文化传承创新中的主体文化地位,正是在这一实践过程中才得以彰显。 在工业化冲击和城乡关系结构变革中,手艺作为家庭或村落劳作模式,与家庭之间的交往行为模式一样,都在发生改变。手艺原有的日常生活属性,包括家庭之间分工合作的行为意义已经消散,同时也前所未有地被赋予了乡愁的意义。在文化主体性自觉的要求下,有必要对其传统的意义给予深入的解释。在村落里,手工艺是村民之间情感交流的纽带;在村落之外,是连接地域社会和城乡之间的情感纽带;从全国范围来讲,是各个地方民众之间情感交流的纽带。今天,对于我们所说的传统手工艺振兴的命题,必须从这个交流的角度理解。手工艺品的买卖虽然是一种物质利益的交流,但也是一种情感的交流。所以,要利用这种城乡之间情感交流纽带的作用来发展手工艺产业,不能只注重产业效益,而忘记了情感交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