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与死,自古以来一直是被讨论的话题;死亡,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一种恐惧。
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儒家、道家,却有着不同的见解。
孔子的生死观有三个。其一是“自古皆有死”,有生必有死,生死就是天地的常理;其二是“未知生,焉知死?”强调人生最重要的,是活在世间的一切努力,换言之,孔子对死后的情况是“存而不论”的;其三是“不要为求生而伤害仁德,要牺牲自身来成就仁义。”这和孟子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相同。
由此看来,儒家对“生与死”的看法,是积极地把握活着时的人生,努力发挥一个人在人世间的最高价值。
庄子则不然。
在《庄子》中,有许多篇章都讨论到生死的问题。庄子以他一贯不同于一般人的独特思维,将其对“生与死”的深邃思考,作为其构建人生哲学的基点,为我们解开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生死问题。
死亡,有什么可怕的?
在内篇《养生主·吊老聃》中,秦失前去吊唁老聃,结果号哭几声就出来了。
见他如此吊唁,深觉不妥。秦失则告诉:其他人吊唁时如此悲伤,这是老子的过错,因为老子生前为人处世不能“忘情”。
于是秦失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庄子借秦失之口,将人的出生,看作是应时而来;人的死亡,看作是顺物之化。在庄子眼中,能安于时运,顺应生死之变,哀乐就不会进入心中,这才是对“生与死”的解脱。
只有心中没有悲痛和欢乐,才能安然地静观生命之变;形体终将燃烧殆尽,但生命可以像火那样传下去。这里的生命,是“内在的生命”,是通过灵性传递的,而不是通过肉身传播的。
简而言之,庄子认为,逝者不过是进行了一种生命形式的转换罢了。
若如此,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文化、智慧会延续,人类的文明会一直累积传承,是没有尽头的。
事实上,庄子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与自然主义生死观相符合。生死之中,既有旧物之终结死亡,又有新物之开始新生。领悟到这一点,便可窥探到“逍遥”之一隅。
生命美丑之辩
《大宗师》里有许多故事,用极为有趣的思考模式,来书写对生命的看法。
如《天地为炉》。子舆生病,变成了一个十分丑陋的人。他弯腰驼背,头部隐于肚脐之下,肩膀高出头顶,脖子直愣愣地朝向天空。
然而,子舆却不厌恶这样的自己,还认为如果造物主把他的左臂变作鸡,就要以此来司晨报晓;如果把右臂变作了弹丸,就借此去打鸟烤来吃;如果把尾椎骨变成了车轮,把精神变做马,就正好乘而坐之,哪里还需要另驾马车呢?
子舆就是这样一个安心适时、顺应世运变化的人。他面对灾祸,能泰然处之,不以为忧,不以为哀,保持着自由的心境。这就是一种美的境界。
外篇《至乐·肘生柳》中也有相似的描写。
滑介叔的左肘长了一个瘤。他的形体又丑又怪,他的遭遇可说是一种灾难,但他了解生命只是假借的形体,在假借的形体上再生出的东西,也只是尘垢;死生如同昼夜,只是自然的造化,一起看到造化的神奇,有何厌恶?
这时他的心态是自由的、美的,这不就是由丑转化为美了吗?
庆祝死亡的到来
《庄子》中还有几篇——主角的举动十分滑稽,似乎在庆祝死亡的到来,他们唱歌、弹琴、鼓盆。
《游方之外》述说了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孟子反、子琴张、子桑户。结果子桑户先一步死掉了。
另外二人——“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他们为子桑户的死亡编曲、弹琴,因为他们认为子桑户已返回故乡,回归自然之中。
在著名的《至乐·妻死鼓盆》中,庄子更是亲自登场——妻子去世,庄子鼓盆而歌,以洒脱的姿态和飘扬的歌声表达他的心情。
他对妻子无情吗?应当不是,因为他无法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仔细想想,庄子的行为,可能是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产生的。其实“歌”和“哭”,同是一种感情的发抒。庄子顺应感情的变化,然后才悟出“春、夏、秋、冬,四季循环”的道理来。
所以,当面对好友惠子的质问时,庄子说“生死乃气之聚散”,如“四时更替”般自然,妻子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间中,我又何必在旁哇哇大哭呢?
反面来思考,我们并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是一条返璞归真的路,也许是在世上迷路很久才找到的返乡之路,如此,就不会那样害怕死亡了吧!
无穷的自由,与生死无关
《至乐·起死》描写了一段奇特的故事,听起来有点荒谬,却很有趣。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
髑髅,就是死人的头骨。它托梦对庄子说:“我虽然死了,但是我好嗨皮!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啦!”
庄子不信,说:“我让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使你重新回到父母、妻子、儿女、朋友的身边,你希望这样吗?”
髑髅眉头一皱:“开什么玩笑!我干嘛要抛弃快乐,去再次经历人世间的劳苦呢?”
庄子与髑髅的对话,显现出庄子诡奇的想像,以及跳脱世俗的思考模式。
这具有形的髑髅,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反射着惨白的光,似乎很悲惨,但庄子却赋予了它天地间最大的快乐。它出现在庄子的梦里,却来自于庄子的内心。
快乐的髑髅认为,在死后的世界中,上没有君主,下没有臣子,没有四季变化,从容自在与天地共长久,就算南面称王的快乐,也比不上!
这是一种无限无待、绝对自由的境界。
心似浮云、意如流水的庄子,看重的,正是这种由死亡传达出的自由。正如《逍遥游》中说的那样:“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推想,庄子并不是羡慕髑髅、向往死亡,而是向往“逍遥”。如前所述,“生与死”在庄子的心里并没有差别,或者说,他已经忽视了生死的存在。
庄子用“髑髅的快乐”,来对照“人世间的劳苦”;他所向往的,是“逍遥”,是游于无穷的自由,而它们,与生死无关。
死亡笼罩在自己头上,还能那么洒脱吗?
妻子去世多年以后的一天,已经垂垂老矣的庄子,躺在自家的竹床上,气若游丝。他的正站在床前,商量着要厚葬已经平淡了一生的老师。
庄子说:“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在我心,哪还需要什么世俗的财货珠宝来陪葬呢?”
但是,还是担心老师的身体会被可恶的乌鸦啄食,会被蚁虫啃咬,让老师死后不得安宁。
庄子却认为,死后能成为自然的食物,都是自然的安排,何必违反自然呢?然而,庄子的并没有理解他。
那个叫做庄周的人,早已经消逝在“道”的海洋之中。肉体腐烂了,变作了细菌、土壤、空气、无机物,但那个早将生死通于“道”的庄子,却永存在了逍遥快乐之中。
庄子死了,那一刻死亡笼罩下来;但是,他早已抛却了生死,悠游于天地之间了。
他的目光穿越了千年。今天的芸芸众生,是否能像他一样,瓦解“生与死”的界线,和两千多年前的他“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呢?
结语
在人们眼中,死亡是痛苦的,因为死亡会带走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人们因为“虚拟的拥有”而迷恋生,因为“对死亡的无知”而惧怕死,这些都是人们自以为是的既定想法。
庄子借故事中的人物所经历的生老病死,来改变我们对“生与死”的想法,委婉地表达了死亡只是人生过程的一个环节而已。
故事中的人,不是无情之人,不是出世之人;他们没有远离人情,不管是朋友之间、夫妻之间、亲子之间,都存有真实的感情;他们却因为能看清楚死亡的真实,而坦然面对之。
这些人是庄子笔下理想的“真人”——他们十分洒脱,不因为生而欣喜,也不因死而逃避。
当世人为生命的降临而喜悦时,为死亡的不期而遇而痛泣时,适时地告诉自己:生之时,珍爱之,慎过之;死之际,接受之,迎对之。
如同庄子,对人生尽其在我,对死亡泰然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