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阮元美学思想相反的钱泳书分南北观

与阮元美学思想相反的钱泳“书分南北”观 钱泳(1759-1844)字立群,号梅溪,金匾(今江苏无锡)人,书法家,所撰《书学》中有《书法分南北宗》一篇,记述他接受了阮元的《南北书派论》,誉其“真为确论”。不过,钱泳虽赞同阮元的观点,然二人最后的落脚点却绝然相反。阮元作《南北书派论》,目的在于:“从金石、正史得观两派分合”。“所望颖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齐之坠业,庶几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而钱泳却说: 碑榜之书与翰版之书是两条路,本不相素。 在他看来,书碑之字是不能发展到纸帛上写的,在纸帛上流行的字也是不能写在碑石上的。在他看来,不仅古人已经创造的形式,后来者变更发展不允许,’连篆体以后诸字体的衍变发展都是错误的: 隶书生于篆书,而实是篆之不肖子。 为什么是“不肖子”?据钱泳说: 篆书一画、一直、一钓、一点皆有义理,所谓指事、象形、谐声、会意、转 注、假借足也,故谓之“六书”。隶既变圆为方,改弦易辙,全违父法,是六书 之道由隶而绝。 对此,他不胜惋惜。但是他没有回想一下:依六法造字,是许慎总结出的规律,并非古人先制定六法,而后据造文字。其次,文字既作为表音表意而创造的符号,就要考虑其使用的效果,能表音表意,方便使用,其形式自可随时需、随条件创造,最后约定俗成。起始多以象形,是因为不象形便难以记认,并非所有的字都只能象形。“六法”也是逐步发展而成的,并非由谁一次规定下来。 如果按钱泳的逻辑,人们便可以无文字反对创造文字,以甲骨文反对篆a,以无法反对有法。其结果就没有现在通用的文字,也无所谓书法,王羲之书也不会出现,因为王羲之也是突破传统的创造。他还说: 至隶复生真、行,真、行又生草书,其不肖更甚于乃祖、乃父,遂至破体杂 出,各立支派,不特不知其身之所由来,而祖宗一点血脉亦忘之矣。 正、行“不肖乃祖乃父”是事实,“破体杂出”也确有之。问题在于这样做是好是坏?“不知其身之所由来”,于实用、于书法艺术又有何妨?知其身之所由来,于实用、于书艺又有何补? 钱泳的思想,在嘉道之时,也不是个别的。据他自己说: 老友江民庭征君常言:“隶书者,六书之孟碱”。余亦曰:“真、行、草书又 隶书之蟊贼也。” 阮元分明已指出元明人学书路子窄,告诉人们帖书之外,还有碑版,阮元提出“守欧、褚之旧规”的目的在于“寻魏、齐之坠业”,更在使“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钱泳接过话题却把问题拉了回去。 今之学书者,自当以唐碑为宗。唐人门类多,短长肥瘦,各臻其妙;宋人门 类少,蔡、苏、米、黄,俱是毛病。学者不可不知也。 宋四家皆不可学,学之辄有病,苏、黄、米三家尤不可学,学之不可医也。 (《宋四家书》) 并现身说法: 余弱冠时辄喜学山谷书,虽老学见之,亦为称赏不置,心甚疑焉。因求教于 林轰搓先生。先生一见泳书便云:“子错走路途矣。”因问曰:“将奈何?’’先生 曰:“必学松雪翁书方能退转也。”(《宋四家书》) 何谓病?为什么是病?为什么学黄庭坚就是走错路途?为什么“必学松雪翁书方能退转?”—这时已是傅山讲“四宁四毋”百年以后了,还有迷信赵、董如此者。 与阮元美学思想相反的钱泳“书分南北”观(2) 宋四家病在什么地方?他说: 坡公书昔人比之飞鸿戏海,而丰腹悦泽,殊有禅机。余谓坡公天分绝高,随 手写去,修短合度,并无意为书家,是其不可及处。其论书诗曰:’‘我虽不善 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自谓不学可。”又曰:“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 娜”,真能得书家玄妙者。然其戈法殊扁,不用中锋,如书《表忠观碑)、《醉翁 亭记》、《柳州罗池庙碑)之类,虽天趣横溢,终不是碑版之书。 (《宋四家书》) 苏东坡书己“丰腴悦择”,“天趣横溢”,其艺术效果又“真能得书家玄妙”,仅仅因“戈法殊扁,不用中锋”,就“俱是毛疵”。—‘’天分绝高”的苏东坡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黄庭坚“粗俗搓}ff ,米书“过于纵”,蔡书“过于拘”,—不管他的评价确当与否.终算按其审美观指出对方一些“不足为法”处。最奇怪的是说“米书笔笔飞舞.笔笔跳跃,秀骨天然。不善学者,不失之放,即失之俗”。这分明是“不善学者”之病,却把账算到米芾的身上去:“不可学”!再说,学书何曾是要每个学得和古人一模一样?将古人的优长病弱一股脑儿取过来?正因为钱泳把学书当做复制晋唐人的技艺,所以凡不合晋唐人法的书艺,即使可喻为“飞鸿戏海,丰腴悦择”,也俱是病。反之学晋是晋,学唐是唐,“唯独没有自己”的赵孟m倒成了帮人从错路上退转的良师。 作为艺术,难道就只求有晋唐法势?钱泳自己也说:“凡应制诗文,犊奏、章疏等书,只求文词之妙,不求书法之精,只要匀称端正而已,与书家绝然相反。”但是书家字又如何追求?是否仅仅以得晋唐人法为最高目的?他确实是这种美学观,以凝固不变的观念看事物,他认定:“碑榜之书与翰犊之书是两条路,本不相素也。” 古来书碑者,在汉魏必以隶书,在晋宋六朝必以真书,以行书而书碑者,始 于唐太宗之《晋祠铭》,李北海继之……总之,长笺短幅,挥洒自如,非行书、 草书不足以尽其妙;大书深刻,端庄得体,非隶书、真书不足以搜其长也。 (《总论》) 这一点,似乎与阮元的论点相近,实际是有区别的。他不知道前人以其时代所有之字体作碑书,给后来人造成一种审美心理习惯,成了畸形审美心理的俘虏,反为这种心理制造理论根据。碑不过是汉魏为纪念死者,歌功纪事留下的一种形式,以当时端正的篆隶体书之,在人们审美心理上造成一种习惯。并非只能如此,不能有新的发展。随着正、行书取代篆隶为通用书体以后,’正、行书进入碑石,也是必然的事,并非正行书不能人碑磅。何况历史已用事实证明,碑帖并非“两条路”。董其昌能作小字不能作榜书,是其书有所长亦有所短,亦如王羲之正行称圣,而草书不及其正、行,篆隶更不知其写得如何,与碑帖是否两条路毫不相干: 米元章、董思翁皆天资清妙,自少至老,笔未尝停,尝立论临古人书不必形 似,此聪明人欺世语,不可以为训也。吾人学力既浅,见闻不多,而资性又复平 常,求其形似尚不能,况不形似乎。 (《总论》) 不研究米、董为什么提出“不必形似”古人,不研究学书的目的是否就在求与古人形似,首先就自认学力、见闻、天资不及古人,分明是自弃,反指米、董的话为欺世语。当然,如果只为学得一种匀称端正的字势以求实用,照个葫芦画瓢,自无不可。不过这岂不正是“与书家绝然相反”?如此,又何必“论书”? 与阮元美学思想相反的钱泳“书分南北”观(3) 他确实想论书,而且引用米莆的话“古人书笔笔不同,各立面目。若一相似,排如算子,则奴书也。”但其整个书学观,书法美学思想,却是惟以晋人为最高典范,书家的最高任务就是学得晋法,而不要考虑书法美的讲求与人的审美观念还有什么发展。据他说: 帷书法无古无今。 根本不承认在不同时代还有不同的审美追求。古人曾说的“古质而今妍”也被他否定了。他还说: 一人之身,情致蕴于内,姿媚见乎外,不可无也。作书亦然,古人之书,原 无所谓姿媚者,自右军一开风气,遂至姿媚横生,为后世行草祖法。今人有谓姿 媚为大病,非也。 (《总论》) “一人之身,情致蕴于内”必有“形姿见乎外”,这是对的。但不是“自右军一开风气”,就永定乾坤。大令更有媚趣,盛、中唐后逐渐不再强调妍媚。“今人有谓姿媚为大病”,这不是由钱泳以为“非”就“非”的问题,而是事实。审美心理随时代变了。钱泳刻舟求剑,不知时代之舟去专门以妍媚为美的时代已远矣。不懂人们审美心理变化的必然,把姿媚看做是永恒的审美标准,钱泳错了。 张丑云:“子昂书法温润闲稚,远接右军,第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 之气。”非正论也。褚中令书,昔人比之美女禅娟,不胜罗绮,而其忠言说论, 直为有唐一代名巨。岂在区区笔墨间以定其人品乎? 不能把字的风格简单地和人的品德联系甚至等同起来,这当然是对的。但这并非钱泳的见识,而是他从实用主义出发的机变。他在讲宋四家时,不顾历史事实,硬说“学鲁公惟君漠一人”,并分析说“盖君漠人品醇正,字画端方”。似乎他是很讲人品影响书品的。追论及赵孟板,由于他的偏爱,要立赵书,又不讲人品了。时代书风正孕育着巨大变化,钱泳却站在这个浪潮的对立面。 他不是公开表示完全赞同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吗?而且似乎是他发现了这一伟大真理,他耻笑宋以来诸家“昧于书有南北两派之分”,致而“皆以启犊之书作碑榜者”,“近人有以碑榜之书作启犊者”,他认为这也不合古法。钱泳完全不理解书法创作和审美的必然发展。阮元“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齐之坠业”,矛头是指向以赵、董为代表的帖学的。钱泳反之,他的矛头是指向以意为书的宋,努力维护赵书的妍媚。 这就是清代书学思想新旧转换期,在出现最活跃思想的同时,也还有最顽固最保守思想存在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