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浩荡的原始神虎,道观寺院里的神兽,军旅中一往无前的虎士之慨,民间生气勃勃的虎文化元素……千百年来,虎形象已经深深融入到中国人的民俗信仰中,又从多方面滋养着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品格,逐渐形成一种虎文化,焕发出一股英雄气。
在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中,虎是勇敢和活力的象征,所谓生龙活虎、龙腾虎跃。长期以来,虎一直象征着一种力量和气魄,也一直为浩如烟海的民俗文化故事与传说所咏叹,受到芸芸众生的敬畏。虎年新春之际,我就来与大家分享一些我对于虎文化流变的认知,向大家请教。
远古“虎崇拜”的源头
中华民族为什么要将虎作为崇拜对象呢?或者说,为什么虎一直以来都受到中国汉民族和一些少数民族兄弟的崇拜,被誉为“百兽之王”?其文化内涵和寓意,历经时代沧桑,日臻丰富。如今,虎已成为中国人普遍认同的民俗文化的一个标识。
要探究崇虎意识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远古社会。据考古学家的发现,中国境内分布的岩画内容丰富,最早出现于石器时代,距今有四万年之久。岩画是介于绘画和雕刻之间的艺术。在内蒙古阴山岩画中,距今大约一万年前,就已经出现一组刻绘于虎沟岩石上的“五虎图”,动静相宜,生动灵气,表达了远古先民对虎这种动物的认识,展现了先民最早的动物崇拜与图腾。
美国人类学家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揭示了远古先民自然崇拜与图腾产生的社会基础。在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洪荒时代,人类与大自然互动的能力极其微弱,“万物如刍狗”,为了活着,生存下去,远古先民只能在磨难中不断进化自己。说起来,这个过程也是很复杂的,比如,偶然状况下动物留下没有吃完的猎物,也许人类就会认为是特意留给自己的,出于感恩而崇拜;更多的则是在凶恶的猛兽面前深感无能为力,出于畏惧而崇拜。《山海经·海内北经》记:“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头始,所食被发,在犬北。一曰从足。”穷奇,外貌像老虎,长有一双翅膀,喜欢吃人,更会从人的头部开始进食,是一头凶恶的异兽,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古代四凶之一。远古先民认识动物与自然界,不可能按照当今生物学或动物学的标准,面对体大健硕、矫健勇猛、呼啸而过的虎,先民们逐渐感受到它的强者风范、王者之气,“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成为远古先民崇拜虎的前提——既然认识到虎是一种强而有力、充满威势的可怖形象,不能驯服它,那就崇拜它。
1987年8月,考古人员在河南濮阳西水坡发现了一处距今约六千年的古代遗址——蚌塑龙虎墓,这处墓葬群没有仰韶文化其他墓葬出土的精美陶器,但其中的蚌塑龙虎图弥足珍贵,这个信息表征着古代的“龙虎”组合。
中国传统文化里,无论道教、佛教,抑或萨满教信仰中,虎都是崇奉的对象。东汉时期佛教初入我国,佛教中的萨埵那太子本着大慈大悲的精神以身饲虎。这种自我牺牲精神与中国禅宗思想相结合,又发展为禅虎——使虎听经修道,从善,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十八罗汉伏虎说——弥勒尊者伏虎罗汉。“舍身饲虎”的精神大大丰富了中国虎文化的内涵,道家文化将龙虎结合解释为“云从龙,风从虎”,龙飞于天,虎行于地,更是强化了虎的威严,将之视为极具奇幻力量的神物。
从“神兽”到“护佑苍生”
鲁迅曾经说过中国文化的根柢全在道教。很多人谈“虎文化”而忽略了道家文化对于虎形象的改造与重塑。道家最早确立了“龙虎组合”,所谓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其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中华文化中的“四象”,也称“四灵”。“四象”一词最早出自《易·系辞》中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礼记》上明确表示这“四象”是天文星宿的代名词:“行,前朱鸟(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前南后北,左东右西,朱鸟、玄武、青龙、白虎,四方宿名也。”据古代地理书籍《三辅黄图》:“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四象被赋予农业生计和确定时空定位的意义,由此演绎出很多神话。
原本为确立天象与星宿而存在的“四象”,被道家拿来进行拟人化和拟物化的改造,其中的青龙与白虎演化成威风凛凛的守护神,就像守护佛寺山门的“哼哈二将”一样,神气得很。如今走进各种道观,山门的右边,一般都是那个白虎监兵神君。它的职能就不简单了,《抱朴子》中说:“虎及鹿兔皆寿千岁,满五百岁者,其色皆白。”说的是虎五百年才会肤色变白,因而白虎是长寿祥瑞的象征,且有禳灾祈福的神力,后来还有人说它有惩恶扬善、发财致富、喜结良缘等功能,五花八门。经过道教学说的发挥,天文星相、阴阳、五行、八卦、性命之学、炼丹等都被串接到了一起,放在虎身上,这就大大丰富了虎文化在民俗信仰中的传播力。
在民俗文化中,东方青龙象征着万物复苏,春回大地,人们把青龙认作是主喜庆,后世还衍生出“二月二,龙抬头”的习俗;虎的形象则逐渐从远古时代的图腾神物,开始向避邪、禳灾、定方位、祈丰收的方向发展。
与想象中的“龙”不同,虎是一种实际存在的猛兽,道家将虎形象与龙进行,符合了封建主义皇权统治的需要。君王都称为“天子”,君王是龙,文臣武将皆为虎,虎的地位在“龙”之下。封建君王敬虎为神,祈借神威,以保社稷平安。再说,虎的勇猛与力量,能代表战斗力,壮军威,故在历史传承中大都以保护神或者战斗神的面目出现,甚至连为封建统治者培养选拔高级人才的国子监,也有个“虎闱”的别名。在冷兵器作战的时代,军事将领的营幕称为“虎帐”“虎幄”,军中禁地称为“白虎堂”。《史记》记有“窃符救赵”的故事,发兵符节称为“虎符”“虎节”;遮护营垒的障碍物称“虎落”或“虎路”;强弩的一种称“虎蹲弩”,明朝时还将一种形体短粗的火炮称“虎蹲炮”,等等。至于以猛虎的形象装饰各种兵器和装具,更是不胜枚举。
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大融合,政权走马灯般地更迭,社会的转变是全方位的,包括风俗和观念等等。虎形象的象征意味发生了演化和改变,其造型、形状、用途也发生相应的演变——从外表威武勇猛、内藏诡谲仙气,渐渐成为为仙人所降服的角色,甚至充当温顺坐骑。也许是出于当时的风尚,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还为自己取了一个小名叫“虎头”,因精于绘事,才绝、画绝、痴绝,时人称为“虎头三绝”。
明清之后,人们对于虎的理解与认识更为理性化;同时虎也大抵发展为浪漫主义文学艺术创作与精神娱乐的取材对象。譬如终南山流传的“赵公明伏虎救苍生”的民间故事,说的就是赵公明伏黑虎,黑虎感激赵公明不杀之恩,附首贴耳,鞍前马后,成为其忠实的坐骑和得力助手;由于赵公明调教有方,这只黑虎后来也修成了正果,它护佑苍生,帮助人们驱除瘟疫,镇宅护院,被百姓们称为“虎爷”,也成了一路神仙,可以享受人间的香火。
“虎文化”与民俗信仰
民族精神最能在民俗信仰中体现出来。汉代应劭作《风俗通义》记录了大量的神话异闻,作者独到的评论令此书成为研究汉以前风俗和鬼神崇拜的重要文献。“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风俗通义·礼典》)在崇尚阴阳五行学说的汉代,经由统治者提倡、文人学者的附和,虎成了“四方神兽”之一。
唐代不仅疆域辽阔,而且是一个开放、强盛的王朝,在民间社会生活中,也体现出一种开放进取的风气。唐代各种节日盛行不衰,上古的“娱神”逐渐向中古“娱人”的方向转变。风气转变的实质乃是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民间生活中,虎作为“神兽”的成分在降低,而作为“瑞兽”的成分在升高。唐人生性浪漫好奇,有漫游之风,宴饮游乐时有讲奇闻奇事之习,传奇文学兴盛,文人雅士有关虎题材的作品也是连篇累牍,故事之丰富,情节之生动,个性之鲜明,如虎女嫁人、虎男娶妻、虎化为人等等。虎的存在,常常给人一种勇猛无畏的精神力量。“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唐·李咸用《猛虎行》)诗人以虎为喻的呐喊,倡扬勇敢地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堂堂正正地活着,正所谓“虎死不倒威”是也。
带“虎”字的成语,有“虎啸龙吟”“虎踞龙盘”“虎跃龙骧”“龙行虎步”“龙腾虎跃”等,不胜枚举。以虎为题材的民间艺术品琳琅满目,各种有关“虎”题材的作品也是精彩纷呈。正是在这种深入人心的民俗信仰中,代代民众相信虎是镇邪、辟秽的瑞兽、吉兽,民间有在门上画虎,给小孩子穿虎头鞋、戴虎头帽、虎肚兜等习俗,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还盛行给儿童做辟邪保平安的玩具——布老虎,或者用雄黄在儿童的额头点虎王雄黄酒,希望他们健康、强壮、勇敢。
神威浩荡的原始神虎,道观寺院里的神兽,军旅中一往无前的虎士之慨,民间生气勃勃的虎文化元素……千百年来,虎形象已经深深融入到中国人的民俗信仰中。其正气能够驱除一切邪念、,驱除家族的各种灾祸。虎勇猛自由、蓬勃大气、威风凛凛的形象又从多方面滋养着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品格,逐渐形成一种虎文化,焕发出一股英雄气,转化为中国人自强不息的巨大能量。
(本文作者:上海市民俗文化学会会长、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教授仲富兰,转自中国民族宗教网站)